郑永年：中国需要对中美关系作哲学思考

本篇文章3569字，读完约9分钟

自从美国宣布“重返亚洲”以来，亚太地区的形势发生了变化，变化的广度和速度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有美国和一些亚洲国家的努力。美国最初是一名世界警察，在世界各地“维持秩序”。然而，近年来，美国在关注“维护亚洲秩序”的同时，也大大削弱了“维护其他地区秩序”的力量。与此同时，一些亚洲国家也感受到了来自中国的“威胁”，要求美国回来，希望美国能够提供他们所需要的地区国际秩序。无论是美国的“重返亚洲”，还是一些亚洲国家的担忧，核心角色都是中国。结果，所有被其他问题所掩盖的矛盾，如经贸合作，一个接一个地浮出水面。

亚太形势的巨大变化可能是中国始料未及的。中国始终相信自己能够和平崛起，并相信中国的崛起将给周边国家乃至全世界带来巨大利益，周边国家和国际社会都会接受中国。然而，今天的情况显然与中国的期望相去甚远。因为它不如预期的好，中国的许多方面似乎都失去了人心。尽管外交系统依然如常，但包括军队在内的许多其他部门和社会已经发生了变化，至少在情感上是如此。在人民中间，民族主义倾向于再次成为国际事务的主题，好像它将与美国正面冲突。

自中国改革以来，其外交政策一直以美国为中心。作为一个大国，中国的外交不可避免地围绕其他大国展开，不难理解大国外交已经成为重中之重。这实际上始于毛泽东时代，当时中国和美国结成“联盟”来对付苏联的扩张主义。毛泽东之后，这一政策变得更加明显。邓小平的政策话语，如“保持低调”和“永远不带头”，都是针对美国的。邓小平之后，中国发展了诸如“和平崛起”或“和平发展”的政策话语，以回应美国对中国崛起的担忧。最近，中国针对中美关系提出了发展“新型大国关系”的政策意图。

人们不怀疑中国对和平的渴望。各种汉语词汇表达了中国对世界秩序的理想。然而，理想主义不仅经常与现实有巨大的差距，而且还可能导致理想的反面。为了实现亚太地区的和平，中美双方都必须放弃理想，转向现实主义。换句话说，只有关注现实的理想不会成为空的思维，也不会走向自身的反面。

中国和美国应该避免修昔底德的陷阱

中国如何实现它所希望的国际和平？在哲学层面上，就中美关系而言，问题的核心在于中国能否避免国际关系文学中的修昔底德主义。这个命题是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在阐述公元前5世纪雅典和斯巴达之间的战争时提出的。简单地说，故事是这样的:公元后，两国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经过30年的战争，双方最终都被摧毁了。修昔底德的结论是:“战争不可避免的原因是雅典日益增长的力量和这种力量在斯巴达引起的恐惧。”

翻译成当代语言，“修昔底德陷阱”意味着一个新崛起的大国必须挑战现有的大国，而现有的大国必须回应这种威胁，这样战争就不可避免了。这几乎被认为是国际关系的“铁律”。人们发现，自1500年以来，已经有15起新崛起的大国挑战现有大国的案件，其中11起案件处于战争状态。最引人注目的是德国。德国统一后，它取代英国成为欧洲最大的经济体。在1914年和1939年，德国的侵略和英国的反应导致了两次世界大战。我在亚洲也有类似的经历。日本崛起后，想要挑战欧洲殖民地在亚洲建立或正在建立的秩序，建立以日本为中心的亚洲秩序。最后，日本以反对西方列强的名义入侵了其他亚洲国家。

现在，“重返亚洲”显示了美国对华政策的现实本质。虽然美国人说他们“重返亚洲”的目标是亚洲的秩序与和平，不是“遏制”中国，而是“威慑”中国，防止中国破坏亚洲现有的秩序，但实际上很明显，美国是出于对“中国崛起”的恐惧。为了克服对“中国崛起”的恐惧，一些亚洲国家选择站在美国一边，而其他国家则在一旁观看。这种情况类似于修昔底德在过去观察到的其他希腊国家的行为:“双方(指雅典和斯巴达)尽一切努力准备战争；与此同时，我看到希腊世界的其他国家，要么参与这一边，要么参与那一边；甚至那些尚未参加战争的国家也准备参加战争。”

美国和一些亚洲国家对中国的恐惧已经成为现实，其行为已经落入修昔底德的陷阱。很明显，中国的反应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亚太地区的和平与战争。如果中国落入这个陷阱，战争将不可避免，但这只是时间问题。

在一定程度上，中国就中美关系展开的各种政策对话都是为了避免陷入这一陷阱。中国领导层一直在重复，中国不相信这个陷阱。然而，在现实中，要避免战争，仅仅有主观的政策话语是不够的，还需要找到一种切实可行的方法来避免落入这个陷阱。从现实来看，正是因为这些理想主义的政策话语没有任何工具和手段来实现这些理想。一旦局势恶化，中国感受到外部“威胁”，另一种极端话语将不可避免地出现。人们有理由相信，从今天中国各方面或各种政策辩论中表达的情感语言来看，中国将很快落入修昔底德的陷阱。

为了避免落入这个陷阱，中国必须放弃对美国的理想主义理解，对美国(或任何其他国家)有一个清晰而理性的理解。无论你考虑自己的国家利益还是其他国家的国家利益，你都不能注入任何理想和人为的感情。越是现实，就越有可能找到避免战争的方法。毕竟，从历史上看，国家之间一直存在着权力的和平转移。

承认美国在亚洲的利益

如何避免中美之间可能爆发的亚太战争？这首先要了解美国在亚太地区的战略地位及其国家利益的相关性。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地缘政治位置上，人们都倾向于说亚洲是中国的亚洲。但实际上，情况并非如此。中国当然是亚洲的一个大国，但自近代以来，它与许多其他亚洲国家几乎没有什么联系和影响。许多美国人和亚洲人会说亚洲首先是美国的亚洲。

在现代，亚洲的形成首先是由欧洲殖民地主导的，后来是由美国人主导的。日本曾试图取代欧洲和美国来领导亚洲秩序的形成，但失败了。从近代到冷战，美国与一些亚洲国家的关系高度制度化。中国与亚洲的关系，尤其是主权政府之间的关系，在改革开放后开始发展。在后冷战时代，由于美国对反恐战争的重视，中国与亚洲的关系，尤其是经贸关系，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也就是说，中国在亚洲的国际空地区迅速扩张。这不仅导致了美国人的恐惧，也引起了一些亚洲国家的关注。不难理解，在亚太地区，美国最担心的是中国是否会像当年美国把英国赶出美国那样把美国赶出亚洲，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中国版门罗条约。中国没有这样的意图，也不相信中国自己的崛起会损害美国的利益。然而，这并没有在任何程度上减轻美国人和一些亚洲国家的担忧。

然而，如果中国和美国在亚太地区正面冲突，激烈的竞争将不可避免地导致冲突。这与一个国家的“美好愿望”或“邪恶意图”无关，而是与修昔底德的陷阱有关。近年来，亚洲形势的急剧变化正好说明了这一点。如果中国害怕美国，它将不可避免地落入修昔底德的陷阱，即互相为敌的陷阱。最终，没有人会赢，就像雅典和斯巴达一样。

如何重新思考中美关系。中国必须回答的第一个问题是:在亚太地区与美国竞争的目的是什么？有几个明确的观点。首先，中国是一个亚洲国家。只要中国在发展，它的影响力必然会增加。不管美国或一些亚洲国家喜不喜欢，他们都必须调整政策以适应这种新环境。如果中国政府有适当的政策，它的影响力将会扩大得更快。第二，美国在亚洲的影响力将会继续，但随着中国的崛起，美国的影响力将会逐渐减弱。如果美国政府有适当的政策，其影响力将下降得更慢。第三，中国无意将美国赶出亚太地区。尽管中国的影响力正在增加，但它无法完全履行其国际甚至地区责任。美国的存在符合中国的利益，因此中美合作仍有巨大的必要性。

最坏的情况是，假设美国可以在亚洲“遏制”中国，这样中国就不会挑战其在该地区的利益，但这并不保证美国能够在任何意义上保持其世界霸权地位。如果美国视中国为“敌人”，这个“敌人”太大，必然会消耗中国的大部分资源和能源。这将不可避免地导致美国为支持世界霸权而建造的大厦的瓦解。今天的美国霸权是美国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特别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精心构建的。“重返亚洲”将不可避免地要求美国减少其在其他地方(包括欧洲、非洲和中东)的存在，并且其在这些地方的影响力将不可避免地下降。实际情况是一样的。美国在其他地区的霸权地位动摇的速度超出了人们的预期。即使在亚洲，美国也不像过去那样好，说得多做得少。美国的“重返亚洲”战略要求亚洲国家承担更多责任，这与美国通过马歇尔计划和冷战后建立北约的战略建立欧洲秩序的努力形成鲜明对比。事实上，人们可以再次回到修昔底德观察到的另一种现象:“如果没有充裕的国库，就不可能支持长期战争。”这也适用于中美关系。如果美国想从战略上遏制中国，它很难持续下去。

中国对美国“重返亚洲”的恐惧是可以理解的，但显然没有必要害怕落入修昔底德的陷阱。在亚洲，两国之间有很大的合作。然而，在美国实力迅速下降的中东、非洲，甚至在美国传统势力范围存在的欧洲，中国都有更大的发展。中国和美国不仅可以在太平洋两岸共存，也可以在地球上共存。既然中国无意挑战美国，就真的没有必要害怕，它所需要的只是理性。